行香与坐香(外一篇)

【浙江】黄亚洲

 

面对释延法师的写字桌,我规规矩矩坐下,甚至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。在进入少林寺禅堂参与行香与坐香之前,我必须认真听取这位负责禅堂事务的法师讲明白各种规矩。方才,这位面容和蔼且庄严的法师已经给我换上了宽大的长袖青色僧衣,帮我仔细扣好一排排衣纽,然后示意我坐下,坐在他正对面。进入禅堂前,必须有一次谈话。他认真讲,我认真听。我事先已经明白,能进入少林寺的禅堂是一种荣耀,且是至高的荣耀。并不是每个寺院都有禅堂的,有些寺院越来越向一个大众教育的宗教文化平台倾斜,僧众做功课也仅限于大殿,而创立于北魏孝文帝时期的少林寺显然不同。少林寺是中国禅宗的祖庭,也是中国律宗的祖庭,特别重视修行,认禅修为成道的一条特别重要的路径,故禅堂便成为了寺院的修行核心,传承久远,极其圣洁。

而且我也获知,在少林寺,哪怕是已受戒的在册和尚,也不一定能进得禅堂,进禅堂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,比如已经修得相当的道行,再加上一副好的身体、好的腿脚、过硬的盘腿功夫,要懂得并且严格遵守禅堂的规矩,这才能进堂用功修行。也可以打个比方说,只有身体够格的研究生才能进,本科还不行,大专更是早着。说实在的,我本来是想参加早课的,想着在殿堂那钟鼓齐鸣的念诵声中,获得一种精神的安定,那样的氛围真的很难得,但一则考虑到起身过早,凌晨四点半早课就要开始,而我晚上十一点多才睡,五个钟点的睡眠略显不足;二则,更想进入神秘的禅房参与行香与坐香,行香开始的时间大约是早饭之后的七点四十,一支香的功夫,约一个钟头;接着进行坐香,也是一支香的功夫,这个时间段显然对我这个上年纪的人比较合适。所以,昨晚当我提出这个想法之后,引领我去禅房休息的两位法师互视了一眼,也点点头准许了。很明显,这一准许是有一定难度的。

法师在谈话前,首先令我将手机关掉,不是关到静音,而是彻底关掉,在看我操作完成以后他才放心。然后谈话。他讲到了虔诚,讲到了肃静,讲到了万缘放下,讲到了万念归一。他说,最关键的一点,是进禅堂后你一定要听招呼,行香之时就跟前面的师父走,师父走快了你就走快,师父走慢了你就走慢,听招呼就是,同时,照顾好自己的话头。他盯着我说,你听明白了没有,见我点头,他便起身说,时间到了,现在就随我去禅堂。禅堂的大门由一张厚厚的棉帘子遮着,在帘子用钩子撑起之后,我就随师父们从一侧入门了。门内是一个空旷的长方形空间,四墙围着一圈师父打坐用的窄窄的坐席,正中央则是禅宗之初祖达摩庄严的坐像。我们一进入禅堂就开始围着达摩祖师坐像,从左往右打子行走,我想这就是行香了。初进门的师父才五六个,于是走成了一个圈,随着师父的不断进门,人数增多,达到了二十余位,一个圈显然不够用,大家便走成了内圈与外圈。一时间,只听每个人的两条青色僧袍长袖甩得飒飒有声,和着嚓嚓的脚步,旋成了一个漩涡,仿佛整个禅堂的四墙都在哗哗转动。绕着一个中心,圈子又转得如此紧凑,我旋了六七圈后,脑瓜子便明显来了晕感,于是赶紧睁圆眼,深呼吸,定定神,继续甩袖跟定前面的那位中年师父大步走,慢慢地晕眩感就没有了。 

大约转了二十圈左右,晕感再次来袭,似乎四墙的陀螺越转越急,心里想着,这么转下去何时能结束呢。你想,十几秒就转上一圈,一炷香一个钟头,只怕要转上几百圈吧!此时又觉右脚的脚踝处开始肿痛,心想坏了,怕是真的不能坚持到底了,半个月前在黔东南采风时参加“春耕大典”走了一段高高低低的田埂,不慎崴了右脚踝,红肿了好几日,买云南白药来喷,至今还见青紫,肿块尚未全消,早知行香不是踱方步而是如此“急急如律令”的打转转,就不提要求参加了呢;正胡思乱想着,忽见四面墙上皆挂有的四字警语“照顾话头”“念佛是谁”,便立马对自己悄悄呵斥一声,将态度端正起来。进禅堂之前,便听师父告诫过,要照顾好“话头”这个未生之念,话头在萌生之初就应立即遏制,而“念佛是谁”就是一个典型的话头,一问是谁,谁字一起,就易生疑,便会想:是谁在念?是我在念?是口在念?是心在念?杂念便越来越多,一发不可收拾,所以须赶紧“照顾”好自己的话头,不再胡思乱想,当然,也不要再思虑头的晕眩与脚的青紫,万念放下即可。

此时,不知哪位带头师父喝了一声“大步径行”,话头刚落,内外两个圈子便顿时加快了转速,长袖的飒飒声与脚步的嚓嚓声刹那间音量倍增。我甚至看见走在内圈的一位师父连头都向圆心歪着,整个人斜着走,看这走姿都可想见他如风的转速。我虽走在外圈,走姿不必很倾斜,但已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,心里便一紧,坏了,若自己步子有所迟缓,那肯定就得影响后面跟着的师父,而也就在此时,延法师走上前拍拍我,示意我可以离开这个圆圈,改为紧贴着四墙走路。我后来才知道这是照顾体弱者或行走不便者的一种方便之法,照这样一做,顿时就走得轻松了。我依旧挺胸而走,只是贴墙前行,每次走到对面墙角便一个九十度拐弯,这样的走姿就感觉身体恢复了平衡,双肩与双脚都不再一高一低,晕眩感也顿然消失。看来求佛之道,果是有快有慢,我本凡夫俗子一个,真是着急不得。我只是紧贴四墙行步,也不知转了多少个急弯,只觉一炷香的时间够漫长的,也由此感觉到达摩初祖面壁九年的求道毅力何其伟大。照顾话头!——我又对自己说!终于,一炷香点完。我随师父们鱼贯走出禅堂,阳光让我细了眼睛。

法师走到我身边,轻声提示说,现在可以去一下洗手间,接着就回禅堂坐香。行香与坐香之间,间隔很短,我也抓紧时间回进了禅堂。延法师指着面对禅堂大门的一个北侧座位让我坐下,他自己也坐我身边。这坐姿,当然是有讲究的。延法师让我把腿盘好,然后又把我僧袍的下摆拎起,塞进我盘紧的腿里面。我习惯性地倚靠背后的白墙,这样腰部当然可以舒服一些,他却又拍拍我,示意我上身挺直。我一边点头一边想,哎哟,又是整整一炷香呢!师父们陆续走进禅堂,一个个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,顷刻间就陷入了寂静。整个禅房静得没有一丝声音,连呼吸声都听不见。我以前也体验过打坐,但都是在二十分钟之内,这次却是足足一炷香功夫,须一个钟头。我一直提醒自己此时不要有任何杂念,一切思绪都归结到释迦牟尼座前去,归结到阿弥陀佛座前去,收于万物皆空,但是各种杂念还是不断冒出。其中一个最大的杂念就是盘起的脚开始酸痛,尤其是青淤还没有消退的右脚踝,这时候就琢磨,如果我此时把手悄悄伸下去,在清淤之处按摩几下,该有多么舒服。

于是,行动开始,我刚把右手慢慢伸下去,还没有在脚踝处按两下,忽然就感觉到旁边的延法师悄悄触碰了我一下,我知道是自己僧袍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惊动了他,毕竟禅房太安静了。没法子,我悄声对自己的右脚踝说,对不起了,你管好自己吧,我去佛祖那里了。谁知,这打坐时间一长,却也慢慢习惯了,或者说慢慢麻木了,右脚踝也就乖乖的不再持续酸痛。我半眯眼睛,刚要重新入定,忽觉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蹑手蹑脚的人影,正慢慢向我靠近,更令人惊愕的是,这位师父还高高举着一柄长长的木板,仿佛要随时敲打入定者。他走得没有一丝声音,就像脚上长有脚蹼一样,甚至还随时停步,以锐利的双眼端详着每一位端端正正的入坐者。忽然悟到,这位就是今天值班的“监香”了,这位师父要保证整个禅堂打坐的秩序与效果。而他凌空高举的那块长长的木板,就是所谓的“香板”了。我方才进入禅堂的时候,就看到禅堂大门左侧墙上贴着一张写有黑字的红纸,题目叫做“监香八种香板”,八种内容是“轻昏点头、前冲后仰、东倒西歪、冲打呼、靠墙趴位、嬉笑放逸、弹指抓痒、静中讲话”,很明显,凡涉这八种情况,蹑手蹑脚前来的监香师父就会用手中的香板加以提醒。果然,只听“啪”地一下,那支香板从半空突然落下,敲在了一位打坐师父的肩上,那师父悄然一抖,便将自己的身姿坐正确了。这一切,我都是拿斜眼看见的。我想我好歹是个书写文字的,今天除了静坐之外,还有个职业任务,就是须观察我之世间所见,虽说此念心术不正,不能严格照顾话头,但也请原谅则个。

忽然又想到,我刚才悄悄伸手按摩右脚踝的暗中动作,应该也属于八种香板之一的“弹指抓痒”,怪不得身边那位严格的延法师要及时触碰我一下。当然,这种警示,比半空突然落下一块香板要好得多。心里释然以后,却也慢慢入定,脑子再次渐渐放空,似乎人世间真的空虚混沌一片了。半迷半糊之中,忽听引馨当的一响,原来一炷香的时间到了。我大呼一口气,立即俯身找鞋,同时放下几乎麻木的双腿,但忽然发现自己站起来以后,几乎很难拉开步子,要行走亦须走得很慢,一时不知是何原因。我赶快掩饰着自己的窘态,不住东张西望,似乎在观察四周,所以步子可以放缓,一直到走出禅堂大门,双脚才感到有点自如。这一炷香,坐得也是不容易的。

我想,师父们每天清晨四点半要起来上殿做早课,每天要进入禅堂行香与坐香十四支,直至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才能“开大静”,这等修行的辛苦,真是实实在在的。而后来我听到有一种情况就更加吃惊了,那就是寺院每年冬季的精进禅七法会,也就是“打禅七”,在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中,每天连着十六个钟头,师父们须不停地相互交替行香与坐香,持续不断。这就是修行,有意识有目的有信念的人生修行!这就是一种苦志劳形、精勤求道的精神,这就是日久月长之后造就的一群超格僧才,这就是达摩的当代群像!俗话所说的那种“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钟”的消磨光阴与无所用心,在这里根本对不上,那是一种胡扯。

我在修行的核心部位,看见了少林寺,这是少林寺的骨头。当然,少林寺的“一指禅”与“二指禅”,也同样是铮铮有声的骨头。

 

 

 

在少林寺看见虎跃、蛇行与一指禅

 

一群袒露臂肌、胸肌与腹肌的精壮的小伙子,在你鼻子面前一轮轮地演绎人类的精壮与爆发力,吼得空气爆裂,滚得满地霹雳,杀得人仰马翻,这场面何等的惊心动魄,我好几次被震撼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。

我这辈子东南西北看过的拳脚演练不少,散打的,相扑的,跆拳道的,鼻血横流而裁判还在一旁喊叫“一二三”的,但就人类生命的爆发力乃至爆炸力而言,无疑,就是此刻出现在眼面前这场疾风暴雨的少林功夫,是这群二十岁上下的由钢铁与弹簧组装起来的年轻人。

我看见了手臂上与手腕上颤栗般的运气,以及随之而来的叫人目瞪口呆的二指禅,乃至最后的一指禅;我看见了精壮的肉体竟然由几把尖利的刀尖托举着;我看见了血肉的本质是合金。

每上一个拳术,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大和尚都在我耳边悄声提醒:这是虎,这是猴,这是蛇。其实,我早就看明白了,那就是一头扑下山的猛虎,那就是一只大闹天宫的猿猴,那就是一条用闪电制成的眼镜蛇!

我于是明白了嘉靖年间,中央政府为何要专门调动少林僧兵来我们浙江投入抗倭,为什么会有浙江嘉兴王江泾的抗倭大捷,为什么我今天一跨入少林寺山门,永信大和尚就专门为我安排了这场少林功夫,为什么有少林的法师今天叹息着对我说:少林寺当年有很多精锐,都在你们浙江捐躯了。

从这个角度出发,甚至可以夸张一点地说:少林寺,是以一个指头或者两个指头,撑起了中华的社稷江山!

据说,这个真正体现了少林功夫精髓的团队,经常去北京,为重要的来访客人演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尚武与正义。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安排,我们这个历史上饱受凌辱的民族,不光是会坐下来盘腿念经,也会跳起来制止暴力。

表演结束,永信大和尚和我一起,与全体“雷电”和“霹雳”合影。事后我反复观看了这张合影,拍得真有意思,后排的英雄们站着,满脸慈悲,前排的英雄们则继续做出进击的战姿。我想,这不也正是少林精神的体现吗?以止恶扬善的霹雳手段,行天下大同的和合之道!

(作者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,当代知名作家、诗人、影视编剧。已出版诗集、小说集、剧本集、报告文学集等文学专著12部。著作曾获得国家图书奖、国家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