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茶漫谈

【江苏】张正

最近一段时间,我养成了一个习惯,早上起床洗漱完毕,先不忙着吃早饭,而是泡上一杯茶,放在书桌上,先读或写,待腹中有了饥饿感,再去吃早饭。此时,已有几杯绿茶下肚。读或写的间隙,我喜欢看一看茶水的绿意,也算为了养眼吧,或者为了调节一下因读或写有点疲倦的神经。说它能滋润几尽枯竭的灵感,也不是欺人之词、矫情之语。看得多了,心中便有了一点想法,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。

饮茶的最高境界,据说是茶道;而茶道的最高境界,又据说是禅境。如今“正宗”的茶道,似乎只有日本人热衷于此,禅在其中,也“缠”在其中。而国人,厌其繁琐,大多只保留解渴、待客的实用成分。其他繁文缛节,如饮后茶的残渣,倾倒而尽,偶尔为之,也是带有表演性质的。如同我们欣赏舞台上的采茶舞,那是源于生活又远远高过生活的,真那样采茶,茶园的主人不会答应,采茶的劳动者不会答应,嫌过于华丽、过于铺张、过于扭捏了。他们要的是茶,不是舞。

我是俗人,看过几次也许算不上十分正宗的茶道,只能朦胧地感受到其中的禅意。对于饮茶,我还保持地道的农民习惯。《红楼梦》中妙玉对茶有妙论:“一杯为品,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,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。”我是标准的“牛饮”,一杯茶,冷热适宜了,仰起脖子,“咕咚咕咚”,一饮而尽,自以为:这样饮茶最节约时间。有时一杯茶搁在面前,看书入神了,写字忘我了,凉在那里也有可能。此时常常是茶凉了,头脑正热。好在只要不是天寒地冻,茶凉不影响喝,正好让茶与脑互补一下。

古人论及茶与水的关系,称“水为茶之体,茶为水之魂”,好茶必须有好水,品质才能充分显现。自己伺候自己泡茶的次数多了,观茶的时间久了,我以为,这水还是茶的“欲”。茶叶本是固体,把它放进杯中,它还是固体,静静地躺着,只有等热乎乎的沸水冲泡进去,它才一根根地激动起来,竭尽全力地上浮下沉,失去常态,乱了方寸。由于水的作用,它又很快张扬、色变起来,不再是原先束手束脚的一小片,尽可能地舒展开自己的手脚,恨不能让自己的身子撑满整个茶杯。无奈茶杯的空间就那么大,与自己争夺的茶叶又是那么多,上蹿下跳,忙活了半天,它们又都厌倦了,累了,失去信心了,很快偃旗歇鼓,又统统老老实实地沉在杯底,暂时谁也不在意谁压在谁的上面。这水,不是诱惑茶叶的“欲”吗?

“欲”也不是一成不变的,旧的“欲”被我一饮而尽,会引起茶叶一阵慌乱;新的“欲”——续进新的开水,又会引起茶叶新一轮的骚乱,你争我斗,惟恐落后,看谁先上来,看谁先下去。到最后,大家又进入一种相对平衡的静止状态,谁都心满意足,一动不动,抱成一团,守在杯底,暂且观望。而这反反复复,在“欲”的调动、刺激下,真正得到实惠的,还是“欲”——水,它绿了一次又一次,成了人们赞叹的主体:汤色清明,香高幽雅,滋味鲜醇……而茶叶,它的绿意,就像人的青春和精力,在一次次的争斗中,在一次次的沉浮中,终于被耗尽,成了残渣,弃之而不足惜。

如此,让各种各样的“欲”耗尽“绿意”,茶叶是该懊悔还是该庆幸呢?我的意见是,应该庆幸。一物有一物的生命最佳状态,老作家孙犁说过:“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。虎啸深山,鱼游潭底,驼走大漠,雁排长空,这就是它们的极致。”茶叶的生命能在杯中、在水中瞬间绽放,吐露芬芳,那是它们生命的极致。物有物用,生为茶叶,不管品质有多高贵,若不能与水相融,不能解人之渴,那也只能孤芳自赏了。

我们的生命,正是在各种各样的“欲”中张扬的。我们的“欲”有一个最通俗的近义词,叫追求;还有一个高大上的别称——梦想。没有“欲”,没有追求,没有梦想,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社会,一切都谈不上发展。一个缺少“欲”的人生,不会有太多的精彩;一个缺少“欲”的社会,那将是死气沉沉的一片。我们唯一要做好的就是,不忘经常提醒自己:少一点私欲,把握好自己的本能之欲,多用一些高尚之欲充实自己的人生。

饮一口清茶,杯中的叶片被我惊动了,浮浮沉沉,慌乱地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。我注视着它们,也像在寻找:哪一片是我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