刍议少林功夫的禅武境界

◎释延保


少林寺是中国佛教的禅宗祖庭,历史上一直是皇家寺院,不管是为佛教文化传播,还是为国家建设服务,皆贡献凸显,成为中国佛教史上一颗独耀世眼的存在。一千五百二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形成禅、武、医、艺多元化发展的文化格局,其中少林僧人禅武共修法门成为全国寺院独有的证果门径。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也促使诸多高僧大德、武术大师和专家学者孜求论证,以飨世人参禅习武之道。唐·王勃《上皇甫常伯启》云:“君侯饰扬刍议,提奖芜词。”今末学不揣浅陋,假以刍议视角探寻少林功夫的禅武境界,试为这一文化建设做出自己的努力,不违少林,不悖宗门,不辱师命,践行实修。

一、少林功夫的禅武缘起

寺因武显,武以寺名,少林功夫的禅武合一缘起于这一特殊文化结构。禅无处不在,武用则现形;禅化于无形,武隐于智;禅上达下度,武可幻可用。禅以宣武,武以振禅,禅武共济,方成大器。据史可查,少林寺首任寺主跋陀祖师是不会武术的,有关他的记载中也没有关于他习武的记述。《魏书·释老志》中云:“……又有西域沙门名跋陀,有道业,深为高祖所敬信,诏于少室山阴,立少林寺而居之,公给衣供。”《续高僧传》记述:当时中国正值北魏孝文帝时期,孝文帝对跋陀极为崇信,打算留在都城为其开辟住地,然跋陀不愿在城内,愿到深山幽谷中去修行,于是孝文帝便在洛阳城南不远处的少室山为其开辟住地,因缘和合取名“少林寺”。《少林寺武术百科全书·僧稠传》中记载有僧稠刚入少林时,和方丈跋陀的一段对话。跋陀嘱附道:“从今日起你就是和尚了,我知道你有很高的武功,但沙门是天下净土,诵经修行之地,既为僧,应重道,精禅学,通佛法,成正果,度众生,不可动拳戈而失净土尊严……白天你可念佛诵经,帮我译注经典,夜间人静你可在自己禅房默练武功,为用于万不得已之时。”由此可见,虽然佛门净地不允许寺僧习武,但是为了寺院安全和护持佛法永驻,跋陀也默许僧人间接地习武。就这样,少林寺僧人一边修禅、译经、诵经,一边习武强身自卫,佛教的禅和传统的武就由此照面,禅武共存一寺。

天下功夫出少林,少林功夫第一次为世人所熟知是在隋末时期。据史料记载,公元619年,盘踞洛阳的军阀王世充废掉自立为帝的隋越王杨侗,自称“大郑皇帝”,建元“开明”。之后王世充命其侄子王仁则率军驻守洛阳西南的柏谷屯一带(今偃师市),并改名为“辕州”。王仁则到任后,四处抢掠军粮,无恶不作,并且强行霸占了隋文帝赐给少林寺的一百顷土地,少林寺僧失去了斋粮的来源,度日更加困难。武德四年(621),李世民率领唐军大举包围洛阳城,并派部将攻打柏谷屯,但王仁则守卫的柏谷屯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唐军久攻不下。在此危难时刻,少林寺僧以寺主志操为首的十三位武僧深夜潜入柏谷屯王仁则驻地,打开城门放入唐军,武僧昙宗还亲手擒拿了王仁则交予唐军,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“十三棍僧救唐王”的故事。事后唐王李世民封爵赐田,并准予少林寺常备僧兵。从那时起,少林寺便拥有了第一支真正的僧兵队伍,而僧兵制度也得以确立。

清人曹焕斗所著《拳经》一书中说:“拳法之由来,本于少林寺,自宋太祖学于其中,而名遂传天下,其后温家有七十二行拳,三十六合锁……皆海内外传也。”《宋史》中也有过和尚从军的记述,如《宋史·范致虚传》中就说,有僧赵宗印从军,以僧为一军,称“尊胜队”。宋徽宗政和四年(1114),金兀术以粘罕为前锋,举兵侵犯中原,知府下令到少林寺派僧兵参战,少林寺僧惠威、惠林带少林僧兵五百,赴黄河两岸截击金兵。元代对少林僧兵的记述也不多。明代是少林功夫发展的顶峰,不仅武技超前,而且僧兵制度全面确立。一是建立僧兵的组织。在明代,僧兵并非零星补充部队,而是成建制和相对独立地参加抗倭战事。如《倭变事略》中有僧兵云:“吾辈不受中丞约束。”顾炎武《日知录》亦云,抗倭僧兵是“自为队伍”。《云间杂志》则云,僧兵“其首号月空,次号自然”,月空为领兵僧。二是僧兵纪律严明,组织严密,训练有素,精通阵法。如《倭变事略》载,僧兵破敌的“蝴蝶阵”。《僧兵首捷记》说“僧兵骁勇,不以首级论功”,说明僧兵杀倭寇是为了保卫国家,而不是为了奖赏。三是僧兵武器装备相对统一,以铁棍为主,如《上海掌故丛书·吴淞甲乙倭变志》称:僧兵作战“俱持铁棍,长七尺,重三十斤,运转便捷,如竹杖”。《倭变事略》云:“僧以铁棍击杀之。”四是寓兵于僧。“时危卿做将,事定复为僧”,僧兵由国家供养,少林寺现存“豁免粮差”碑四道。五是立功僧兵获得皇帝封赏。这些制度保障了僧兵的战斗力,也为少林功夫的传播、吸纳、创新、弘扬提供了动力。

少林寺内《登封县帖》石刻上记载:“先年,上司调遣寺僧随征刘贼、王堂、师尚诏、倭寇等,阵亡数僧,屡有征调死功,情实可哀……”《明史兵志》云:“僧兵有少林、伏牛、五台。倭乱,少林僧应募者四十余人,战亦多胜。”少林寺僧参与国家征召平叛抗倭,不仅使少林的社会地位得到极大的提高,而且寺僧在征战过程中还可以检验少林功夫的威力。然而到了清朝时期,朝廷腐朽,清廷担心少林寺僧兵叛逆,多次降旨禁武,迫使僧兵自散,大部分武僧出山周游四方,少数在少林寺的僧人也转入深夜偷练武功。后历经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初期社会因缘洗礼,少林功夫得以逐步解缚,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前期,少林功夫因《少林寺》电影的社会效应才大放异彩。

二、少林功夫的禅武形式

少林功夫与其他武术拳派(种)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少林功夫所处的环境——佛教寺院。在少林功夫还没有形成之时,少林寺已经是北方重要的佛教圣地,后来大乘佛教传到中原,少林寺又成为重要的译经场所和北宗中心。唐末宋初,禅宗兴起,金元时期,禅宗一支曹洞宗入主少林,至此,禅宗法脉又回归少林。明朝时期,少林功夫迎来大发展,“禅武合一”的思想开始出现,之后一直成为少林寺僧人习武修行的指导思想,并迅速融入僧人的日常生活中。对于武僧来说,需要的是助力武功升华的法门,对于佛教徒来说,重视的是如何实现解脱,而少林寺的僧人得天独厚地具足这个因缘。正是因为彼此互有所求,相应而照,禅和武才通过对彼此的吸纳来实现禅武双修,进而加速禅武的融合贯通,衍生出蔚为壮观的禅武文化体系。少林寺方丈释永信法师在《我心中的少林》一书中表述,修习少林功夫,一般要经历九个阶段:结缘、仰慕、抱负、痴迷、行动、认识、信仰、感悟、见性。禅宗的基本教义是般若性空,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追求现世解脱成佛。当少林寺僧人将这种般若性空精神贯彻到少林功夫演练过程中,少林功夫便获得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境界,而形成少林功夫特有的有益于提升人类精神境界的神韵。

现实生活中,不少练武的人不懂禅,懂禅的人不练武,两者是分开的。少林寺的武僧则坚持禅武双修,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:一是修心的禅武形式。少林寺僧人在日常习武过程中,经常不停反复地习练武术的套路和动作,循环往复、周而复始,在这个过程中既增长武功又修养身心,逐渐觉悟到少林功夫的真谛。少林功夫的“禅武合一”“禅武归一”“以武来悟禅,以武来参禅”都是少林功夫区别于其他武术文化形态的独特之处。以禅导拳,以武入禅,其目的在于通过禅宗来修养武僧们的心性,让他们习武而不好武,不争强好胜。习武的目的和参禅一样,是为超越和完善自我,在习武中参禅,在参禅中觉悟,以达到“无胜败心”的空明境界。对少林僧人来说,佛陀的境界就是自心澄明的境界,而参禅习武的过程就是自心澄明的路径,在这个过程中消解自我,化灭喜怒哀乐,从而到达禅宗那种淡泊、无争和常乐我净的超然境地。二是修身的禅武形式。少林功夫一开始目的主要是少林寺的僧人们为保护寺院、抵御袭击以及增强体质、锻炼身体而开始成形的,这些最原始的目的是违背了禅宗参禅顿悟的价值追求的。但是在少林功夫与禅宗的不断融合过程中,逐渐地开始协调化了,这两个现象的有机结合,就是修生、养生。坐禅的僧人太久时间的打坐,对身体有极大的负面影响,太久的时间保持不动,容易导致机体的衰退,损害身体健康。所以,在打坐之外需要有一定的肢体运动,从而改善身体的血液循环,恢复和提高身体的免疫力。同时,习武的僧人在习武之外也需要参禅打坐来静心、养心,从而恢复体能,缓解压力,以致渐修顿悟、转识成智。因此,只有在少林寺这个环境下,参禅打坐和习武修行这两个相背离的文化现象才能并行不悖、和谐交融,并以其强大旺盛的生命力、独特的包容性和稳定的延续性得以发展至今。少林功夫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发展壮大,广泛吸取禅宗的修身养性的思想精髓,禅宗文化与少林功夫的融合,使少林功夫成为区别与其他武术文化形态的特殊武术系统。生命在于运动,生命在于动中有静、静中有动,是动与静的结合,是意与气的结合。与禅宗紧相融合的少林功夫,是肌体劳与逸的有机结合,武术的极动和禅宗参禅打坐的极静,充分调动了肌体的调节能力和免疫能力。所以说,少林功夫在养生修生方面实现了“禅武合一”的完美结合。三是练功的禅武形式。我们都知道“禅武合一”是少林功夫不同于其它武术文化形态的最重要的一个特点,对于少林功夫而言,习武就是修行,习练武术之道就是佛道,禅宗修行的原则贯穿于少林武僧习练功夫的始终。禅宗的思想实际上指导了少林功夫的习练,甚至可以说,少林功夫就是修身养性的禅修。禅宗是隶属于佛教的,禅宗在汉传佛教中占了极为重要的地位,“不立文字”“见性成佛”是禅宗的根本宗旨。修禅主要是打坐、参禅、观禅的静修。少林功夫与禅宗文化源远流长,少林僧人深受禅宗的熏染,他们在习武过程中,不再把武术认为是肢体的简单运动,不单纯是拳脚功夫的增长。他们在习练少林功夫时是带着禅修之心习武,如果是纯粹练武而不修禅,这样的练武只能称之为练武。此外,少林武僧不单单只是练功,他们也要打坐参禅,诵念佛经,参禅是一个转识成智逐渐顿悟的过程。武僧们把习武作为是参禅的目的,参禅贯穿于习武过程之中,以武入禅,以禅运武,他们实际是以习武的形式来修禅的,在习武中来顿悟修行。武僧们通过习武来达到以武修禅的最终目的,虽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参禅顿悟,但其实质是一样的,这种境地是少林功夫与参禅顿悟的完美融合。

三、少林功夫的禅武合一

释永信法师说:“少林功夫的最高境界,是不动心。”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曾为少林寺作偈曰:“大勇立雪人,断臂得心安,千年称第一,是禅不是拳。”少林寺是禅宗祖庭,是少林功夫发源地,禅武合一是少林功夫的根本所在。少林僧人的习武过程实际上也是参禅的过程,禅是意、念、心;武是形、体、身,禅与武,武与禅,它们互为修炼。在佛教中,僧人修行的目的在于脱离痛苦,求得解脱,实现生命觉醒的大智大慧。所以,本着这个目的和信仰的僧人去从事日常活动时,日常活动就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的身体活动,而是一种为实现生命觉醒的修行。少林功夫作为少林寺僧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自然而然被纳入到为信仰而修行之中,此时的少林功夫不是技击格斗的身体运动,而是实现僧人解脱苦海、直入涅的工具。少林功夫的禅武合一,其实是告诉我们一个生命解脱的重要法门。这个法门是禅本无法,武本无法,方便有法,有法也空;一法不立,无法不容,法法平等,心不住法;执着己身,一无是处,离开己身,无物可求。《金刚经》云:“若菩萨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、即非菩萨。”少林功夫的禅武境界就是要在红尘世事中妙化“四无相”——无我相者,就是有忘我之精神,能做到利衰毁誉称讥苦乐,全然不动于心;无人相者,就是视对手如幻相,无论对手如何高大凶猛,或矮小猥琐,也要做到不惊不怖,不骄不傲,利之与害,胜之与负,难存我心;无众生相者,就是在大敌当前,即使围观者有百万之众,无论何人喧哗私语,说长道短,都能够做到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清净之心不受干扰,犹如旁若无人一般;无寿者相者,就是生死早已置之度外,做到生亦不欣,死亦不戚,生死不二,生死是一,或生或死,全不动心。做到《金刚经》中的“四无相”方能放下一切挂碍,此种境界反映在少林功夫的禅武境界上,即是“搬柴运水,无非佛法;锄禾种地,总是禅机”;行也禅,坐也禅,语默动静体安然,这也是对少林功夫“禅武不二”“以禅为体,以武为用”“体用不二”的禅武境界提供了最有力的诠释。

释永信法师提出:“少林功夫是提升禅宗修行境界的有效途径,因为少林功夫是一个技术知识体系,其中隐含着一套严格的学习模式,所以很自然地被少林僧人转化为学佛修禅的程式。”故而,少林功夫的目标不再是寺外武术所追求的强身健体与养心益智,而是追求更高层次的超越心,以超脱世俗目标来实现解脱痛苦,彰显般若智慧为终极追求。《楞严经》说:“但尽凡心,别无圣解。”方便有多门,归元无二路。禅武合一还不是目的,只是个过程,合一之后,继续东流,归向大海,这叫禅武同源、禅武同宗、禅武同体、禅武同修、禅武同用、禅武同观、禅武同归,这个大海在自己的心中,就是智慧之海、觉悟之海、佛性之海、解脱之海。毕竟,在少林寺,佛法的发展和弘扬是第一位的,而少林功夫是其弘扬光大的更好载体。通过这一载体,少林寺将大乘佛法讲求的“自利利他”“救世度人”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(作者系少林寺僧人。先后在各类报刊、网络发表多篇文章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