憨山德清与少林寺的一段思想因缘

【北京】杨子文 王红蕾

 

憨山德清(1546-1623),名德清,字澄印,号憨山,金陵全椒(今属安徽)人,晚明佛教四大师之一。憨山德清以积极入世的作为、深厚的佛学修养和精进的禅修实践、会通儒释道三教的广阔视野及其诗文书画方面的艺术才能,成为晚明佛教界的领袖人物。

憨山德清的佛学思想与少林寺之间有着不解之缘。明万历二年(1574),憨山德清二十九岁,“秋入少林,诣初祖”。少林寺一行,憨山德清颇有收获,“从少林参诸祖机缘,今尽屏所习,单提向上一路”,其曰:

“但看初祖云:心如墙壁,可以入道,便是归家第一条路也。若心不肯死,疑不切当,则千生百劫,终在途路耳。”

在憨山德清看来,少林乃“禅源”:

“既达摩以震旦少林,为菩提初地,十方无尽法流,源源从此而出。”

憨山德清认为佛教禅宗的宗旨在于传佛心印,“始自达摩西来,立单传之旨,以《楞伽》四卷印心”。

“及达摩示二祖云:汝但外息诸缘,内心无喘,心如墙壁,可以入道。此达摩最初示人参究之要法也。传至黄梅求法嗣时,六祖刚道得本来无一物,便得衣钵,此相传心印之的旨也。”

依憨山德清的看法,悟与修皆不离人的当下自心,都是当下自心之悟与当下自心之修,心外无别悟,心外无别修。憨山德清认为佛教修行中有着先悟后修与先修后悟之不同,而悟又有研究式解悟与参究式证悟之分别。据此,研究式解悟与参究式证悟,被憨山德清具体化为禅悟的彻底纯粹性与真实有效性的问题,所谓彻底纯粹性,即指克服知见之彻底、心境混融之纯粹;所谓真实有效性,乃指亲证体悟于一切时、一切处的触途无碍而当下即是的具体受用。

憨山德清在开示中提到:“禅人又要走向少林,礼鼻祖,求佛法禅道。舍却自己脚跟下一尺土,更向千山万水之外,向他家屋里觅,岂智也哉?禅人试将己躬下理会,看!未出门一步,与到匡山时是同是别,即今离匡山一步。到少林往返归来时,是同是别。若是别,则未出门一步,早已错却了也。况千里万里乎。”憨山德清的这段话,也是在强调“真实功夫”。

“时(1574),大千润宗师初入院,予(憨山德清)访之,未遇,出山”,非常不巧,这次憨山德清未能见到少林寺住持幻休常润。其后,憨山德清与幻休常润应有见过,具体时间不详,憨山德清《寄大千法师》应是幻休常润圆寂后所作:

“三十年前同法席,别来消息断他乡。忽闻近住千峰里,想已心空闻妙香。”

查阅憨山德清相关文集,其中有多处涉及幻休常润的记载,如《栖霞影斋珠公塔铭》《送无言道公住持少林序》《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》《金台龙华寺第八代住山瑞庵祯公塔铭》《庐山云中寺敬堂忠公塔铭》《庐山云中寺十方常住碑记》等。

与憨山德清交往密切的,是幻休常润弟子、少林寺第二十六代住持无言正道。憨山德清与无言正道最初的交集是在五台山,明万历三年(1575),憨山德清到达五台山,居北台修行。明万历五年(1577),神宗生母李太后“以保国选僧诵经”,憨山德清列名其中。明万历九年(1581),神宗祈祷皇嗣,圣母李太后派遣内官到五台山求佛。据《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》所记:“适皇上有旨祈皇嗣,遣官于武当。圣母遣官五台,即于本寺。予以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,无非为国祝厘,阴翊皇度。今祈皇嗣,乃为国之本也,莫大于此者。愿将所营道场事宜,一切尽归并于求储事。”皇太后祈皇嗣于佛教,这是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未来,因此极为重要,憨山德清积极参与。明万历十年(1582),修建三年的塔院寺舍利宝塔即将竣工,为庄严法事,憨山德清刺血和泥金写《华严经》、妙峰福登刺舌血和朱砂写《华严经》。此时,无言正道正在五台,其刺血书《普贤行愿品》,连同幻休常润的法偈,一起纳入塔顶。

其后,憨山德清主持无遮法会祈嗣,此时憨山德清的所作所为,却并不被认可,纵使同道中人,也认为他逢迎好利,但无言正道坚持与憨山德清站在一起。此年八月,“皇太子生。前未诞储,而先笔皇储,时末定太子,而直笔太子,大哉,春秋笔也。计人生十月之期,灼然不爽。”为太后祈嗣成功,憨山德清等得到李太后的器重,可以说憨山德清、无言正道等祈嗣活动,是晚明佛教出世而入世、入世而出世观念的典型实践。

五台无遮法会后,明万历十一年(1583)八月,无言正道北上京师。据董其昌《道公碑》载:无言正道在京九年,“作宾王家、名动京阙”。期间,董其昌以北京龙华寺为中心,请无言正道、憨山德清等禅师传法。对此,憨山德清《与少林无言宗师》亦有载:

“去秋天假良缘,聚首王城,一语而别,及归卧海上。”

憨山德清与无言正道在京师重聚约在明万历十三年(1585)。在《与少林无言宗师》中,憨山德清谈到:

“痛念世道交衰,人多薄信,一概不以根本为怀,且心器不净,又安可以注甘露,瘳大病乎。惟愿座下深思顾命之言,广阐最初之制,使初机之士,追风受勒,大步随钩,然后播真风于性天,撤迷云于蕴谷,特本分寻常轻车熟路耳。”

与晚明许多僧人一样,憨山德清有着比较浓郁的“末法情结”:“末法弟子,去圣时遥,不蒙明眼真正知识开示,往往自恃聪明,大生邪慢,不但以佛法知见凌人傲物,当作超越佛祖之秘。且复以世谛文言,外道经书,恶见议论,以口舌辩利驰骋机警。……徒恃痴狂,增长梦中颠倒耳。”“观今末法之世,讲席已微,无大师匠,故伶俐少年,无多闻慧,至有志向上参禅,又无决定久远之志,以无明眼知识,但只循情欺狂,以致误堕者多,此可大为流涕者也。”他所列举的这些末法情状,其实正是晚明佛教界的真实状况。憨山德清表现出一股特有的侠气,他也特别推崇一些富有侠气精神的人,在这一点上,无言正道与憨山德清法乳相契。

明万历二十年(1592),无言正道受封出任少林寺第二十六代住持,憨山德清致信赞叹,其曰:

“承二十五世幻休润大师法流,令人天推拥。而住持其家,诸大比丘,利利宰官居士,众皆欢喜赞叹。予来自东方那罗延堀,亦随喜合掌而言曰。”

“今公以赤身而全荷其业,拽百川而归源。岂易易哉!公且行矣”,无言正道正如憨山德清所言,住持少林寺31年,重修寺院,整顿寺风,提倡禅武,法嗣千人,被称为“僧中之杰”。

憨山德清文集中有《寄少林无言宗师》(二首):

“五乳峰头草木深,春来花发满空林。峰头积雪仍千尺,谁似当年断臂心。

清凉会罢复长安,一度相逢一度欢。别后天南望天北,炎风朔雪两相看。”

憋山德清回顾了两人从五台至京城的相遇相知,然末法浇漓,真风坠地,憨山德清多次遭受贬谪,历经磨难,但他无怨无悔,始终不渝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,使佛教在衰败之世能够尽可能为挽救世道人心提供一些帮助,并由此获得自身的振兴。在这一点上,憨山德清与无言正道志同道合。

憨山德清及同时代少林寺的两代高僧所选择的弘法道路,反映了明末佛教修证解脱观念的转变,代表了晚明时期佛教的走向——积极入世,这也是顺应唐宋以来佛教日益世俗化的历史发展趋向。

(本文有删节。作者系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