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阮文翩 马廉祯
明代是中国武术发展的一个高潮期与变革期,社会结构变化和不断的战争是其发展的助燃剂。在这个过程中,涌现出一大批“文武兼修”的武艺家,他们的经典著述和思想引领了明代及以后的武学发展,可谓流芳百世。各类武术典籍是记述“拳种”或“流派技艺”的谱系志书,是提供给后世辨章学术、考竞源流的详细史料,是具有很高学术价值和现实价值的民族文化遗产。
《少林棍法阐宗》是明代徽州休宁人程宗猷对明代“少林棍法”研究的专著。它不仅成了印证明代少林寺辉煌武术史的珍贵典籍,也成为其他各家武术流派,乃至东亚、东南亚等国家 Martial Art 普遍技击的指导手册。虽该成书于明代,但其关于棍法的精彩论述和武术技击理论,迄今仍具有极强的实际指导意义与启示。
一、程宗猷及其《少林棍法阐宗》
程宗猷(1561-?),字冲斗,又字伯嘉,为徽州休宁人(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)。少年有志疆场,为国效力。从其生平事迹来看,程宗猷的身份迥殊,家族事商,是文学士人,也是一位突出的民间武术家。程氏宗族更是当地望族,族人多业儒。晚明时,程氏宗族出了几位知名学者和获得朝廷甲第功名的子弟。而程宗猷的祖父程廷全,字有功,经商起家。因此,自小出生商业家庭的程宗猷,家境殷实并推崇习儒业。
而程宗猷平生习艺经历丰富,涉刀枪棍弩等诸艺。但其以“棍法”最神,武艺始承少林,在万历四十四年(1616)著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三卷问世。另在天启二年(1622),程宗猷受天津巡抚李邦华聘请,担任都司合书(分管练兵事务),宗猷率子弟家族80余人,自带粮饷赴军门从戎,以所创强弩及刀枪棍诸法日夜训练士兵,颇有成效。
(一)承传徽学,文以启武
程宗献生负奇气,知勇成性,少以儒学为业。程宗猷出生在徽州,深受徽州当地风俗的影响。据明代徽州府志记载,徽地民风淳厚,以“读书、力田、间事商”为旧志,徽人习书礼、不尚浮华衣冠,百年未改旧志。因此,徽州多文人,出现了朱熹、汪华、戴震、胡宗宪、方开等儒官与儒将,而且程宗猷所在的休宁县,更是闻名全国的状元县。为此,定居在徽州休宁县的程氏宗族,族人皆以“儒业”为传世目标,其中最为显著的程暹(宗猷叔父),他是明代国子监的太学生,生平以读书致仕为己任,并与汪道昆、王世贞等文史学家相识。
受徽学影响,程宗献年少以“儒学”为业,虽程宗猷在仕途上没有考取到功名,但其一生拥有着文人学士的高尚品质和人生追求。明代获进士第、原任福建建宁府推官通家制待生陈世堎曾这样称赞他:“冲斗君者,族之奇士也,磊落魁伟,慷慨然诺,有侠丈夫风,且孝友淳笃询询儒子也。儒不授,转而试武。”
(二)尚习武艺,以棍显著
文武两途如日月行天,圣帝明王莫敢偏废。在习儒业的同时,程氏更尚习武艺,其弱冠好枪棍,携三千金,往河南少林寺学武艺,罄其囊。其在少林专习棍法,师从洪纪师,再承洪转师,与宗想、宗岱二僧亦师亦友,后学于广按师;在对待习武上,他凡与闻人秘艺,遇靡不习,习靡不精。为此,程宗猷多从益师结良友,在江浙从刘云峰习双手刀法,在河南从李复克习枪法,弩法是其在寿春(安徽省淮南市寿县)游玩时,得当地“铜机”,创制成的新型弩机的使用方法。
程宗猷虽习练多种武艺,但其棍法最为出名。对于此,程说:“棍为艺中魁首。”此何说乎?凡武备众器,非无妙用,但身手足法,多不外乎棍。明末著名军事家茅元仪(1594—1640),字止生,在其《武备志》中,将《少林棍法阐宗》进行了收录,并认为:“诸艺宗于棍,棍宗于少林。少林棍之说,莫详于近世新都程宗猷之阐宗,顾特采之。”从上述内容也可以看到,在明末,少林棍法已然成为当时武艺的引领者,而研究最为详细者当为程宗猷。
二、兼而习之:《少林棍法阐宗》的形成
比《少林棍法阐宗》成书较早的明代兵学与武学的巨作《纪效新书》,成书时间是在嘉靖三十九年(1560)到嘉靖四十五年(1566)。戚继光在《拳经捷要篇》中写道:“若以各家拳法兼而习之,正如常山蛇阵法,击首则尾响,击尾则首应,击其身则首尾相应,次谓上下周全,无有不胜。”而尚习武艺的后来者程宗猷,显然受到戚继光《纪效新书》中的“各家拳法兼而习之”武学思想的指导和影响。
前面研究中提到的,与其叔父程暹相识的同乡汪道昆,并给其祖父程廷全题写墓志铭的王世祯二人,与戚继光有着密切的关系;汪道昆曾是戚的同僚,汪曾派人求序于王世祯,就有了《纪效新书》的王世祯序。而在特定人物的关联和圈子内,在叔父辈的情谊影响下,也养成了程宗猷在习练武艺中,不局限于一隅的眼界和学识。
(一)习以棍法,集师之长
在《少林棍法阐宗》成书之前,程宗猷在嵩山少林寺先后跟随了洪纪、洪转、宗相、宗岱、广按等5位武僧学习过武艺。
按照少林雪庭福裕宗统字辈的“周洪普广宗”排序来看,程已经跟随了3个不同辈分的高僧学习少林武艺。尤其是最后跟随的广按武僧,按照程宗猷在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中“乃法门中高足,尽得转师之技而甚至,耳提面命,开示神奇”的描述,而且程还同广按“后从寺同游,积有岁月”,不难看出,无论是从武艺学习的相处时间,还是具体的言传身授,程宗猷学习的棍法内容应该受到广按的影响比较大。由于广按尽得洪转的技艺传授,因此,程宗猷在少林寺所习练的棍法师承脉络,主要沿袭了洪转、广按一支的技法。
在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中,程宗猷亦再次说明,他的棍法武艺是“爱从暇日,裒集师友所传授的”。在习武的道路上,程不拘一格的性格和不耻下问的态度,得到了少林寺各位老师的喜爱,倾囊相授其少林棍法技艺。同时,寺庙与民间的师生互动情景,表明了在明代,少林寺不是一个封闭的武学平台,它与其他空间的武文化之间处于相对开放与接纳的状态。正是这种交流与整合,使得少林寺成了中国武学一个重要的集散平台。
综上可知,得到各位高师传授棍法和指点技法的程宗猷,也兼而习之各类武艺,至于“弓马刀枪”等武艺都颇悉研求,后来经过对自身技艺的融合,他推陈出新,创新了“兼枪带棒”的少林棍法。
三、《少林棍法阐宗》的价值及当下启示
《少林棍法阐宗》成书至今已有四百余年,仍不断被研究和借鉴,正因为它拥有不可估量的学术价值。在对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内容梳理的基础上,对书中图文并茂记载的棍法内容进行探寻,对于当下长棍对抗性项目的发展,具有极高的价值与意义。
(一)寓兵法于棍法
程宗猷少年即有志疆场。因而,在书中就有“闻兵法有正有奇,有虚有实,度众寡强弱之势,决高下劳逸之机,识前后左右之局,审彼己主客之形;有长而匿短,有短而见长,有呼而动九天,有吸而静九地;能阴能阳,能柔能刚,可攻可守,可纵可横”的论述。显然,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与《孙子兵法·势篇》中“战势不过奇正,奇正之变,不可胜穷也”的兵学思想相吻合。
作为现存影响力之最的军事典籍《孙子兵法》,不但影响了《少林棍法阐宗》的技理成立,有学者认为《孙子兵法》对明代著名武术典籍皆有启示,如唐顺之的《武编》、俞大猷的《剑经》,以及戚继光的《纪效新书》中关于拳刀枪棍的技理,都有《孙子兵法》思想阐释的身影。虽书中角度有别,但皆具创见,上述典籍是研习兵学与武术内涵精义的典范。因而,回溯《少林棍法阐宗》理法的源头,必然扎根于《孙子兵法》的思想土壤中。
同时,程宗猷由“奇正”引述到“阴阳”,显然升华了该书的格调。俗语言:万物调和离不开“阴阳”之合,而临场胜敌的关键也在一阴一阳的变化中。为此,程在书中多有关于棍法阴阳运用的论述,如“出手为阳,收手为阴,提圈外为阳,拿圈里为阴,夫非兵法中阴阳克制之义乎;一阴一阳,一仰一覆,时仰时覆,如龙之翔,凤之舞”等语句。整体而言,程宗猷的棍法与兵法、中国传统哲学思辨都有着密切的关联。
(二)合乎有度,遵法而变
古代武艺有其特定而严谨的法则。棍法技理的成立,必然要合乎武艺的规律与要求,戚继光的《拳经捷要》中曾多次强调,拳打不知、博记广学、多算而胜。准确地说,“快打慢、长打短”是中外搏击技艺普遍意义上的法则,要求速度、力量、灵巧的综合发挥。
书中,程宗献回答了如面对十余人群而攻之,处于四面合围下,要懂得佯攻强敌,实打弱敌,谓之度众寡强弱之势,攻其不备;敌以排雁翅复围,需抽身改变自我位置,使众人在我面前,无须担心背后之忧,知己知彼;故群起而攻之,我则佯输败走,彼追,我去其最先者。上述内容假设置于不同的情况、不同场景,攻强取弱、灵活变通、以弱胜强,阐释不同的应“变”之法!同时,这个法则不是墨守成规,一成不变的,更不是当前某一套路固定对练情景设定,及套路动作单一使用,它具有极强的紧急情景真实性设定。今天,在太极拳技击、散打战术、警务技战术等领域,仍在遵循古代武艺的格斗法则。
(三)动静得宜,攻防结合
一动一静、攻防结合,才能决高下劳逸之机。棍以四平为势之王,彼我皆四平,如何打破僵局,制敌取胜?如我以动惊其静,待彼变化时,找到对方破绽,取巧而入,乘空而发。另,如我在等待机会进攻,彼亦待我发,此时他静我动,彼动我静,静中用动,动中则用静,此谓取胜之妙处。动静之机的运用,即节奏变化,在于局势的变化。只有在节奏的精确调度与连结下,才有可能使战术战机、技法步法形成整体的同步进行,一拍即合,使武术技击呈现出有规律、有节奏,技艺风格独特,高度艺术性的对抗竞技运动。如在拳击运动中,拳王阿里的拳击节奏和其独特代灵活的蝴蝶步,一直为人称赞与争相模仿。上述内容阐释,印证了唯有变方能应对不同敌手、不同变化。总结来说,以“变”应万变、反之以“不变”应万变,才是武艺技击永恒的主题,这也充满了古人的智慧。
在动与静、攻与防之间,一旦有了机会,需目标明确,扎打其手,便难以持棍:扎打其膝,使其难以行走;扎其心肋,使其难以招拦。
(四)熟娴有以,心手相应
“我亦无他,惟手熟尔”,这是宋代欧阳修笔下卖油翁的语句,虽不是波澜壮阔的豪言壮志,但它却是习练一门技艺的真实写照。程书中写道,真当临改之时,人们往往每每自乱阵脚。正因为习武之人见识不够广阔,功夫不够扎实的缘故,若一遇敌,则心智大乱、手脚慌忙,不能从容应对,故唯有技术熟娴,心手相应,良有以也!因而,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中的每个“单势”动作,都需要结合“破棍”组合招式,进行“两两配对”习练,以达到“练打结合”之效果,以及学习对应的棍法习演套路,使得棍与手相接洽,做到伸缩自如、进退便利,真正做到临战可无掣肘。正如戚继光所言:“善哉必定艺精!”
同时,在艺高的基础上,其要以“胆大”为上,若遇大敌,不同于平日习演,唯有以逸待劳,或未发先进,或待发而后应,审时度势,以胆(勇气)为先,见可而进。一直困扰当前武术技击传承性和真实性等问题的原因之一,必然有套路与对抗的分离模式的因素存在。武术套路是为了便于记忆、传授和训练而产生的,训练的目的在于实用,训练的成果必用于实战,二者才能融为一体。对于传统武术的训练方式,无论哪个拳种派别,要将对抗内容作为自身训练的日常安排,而非像某些拳种那样只停留在讲招、试手阶段,而导致对抗在整个训练过程中只扮演点缀的角色。可见,《少林棍法阐宗》要求练习者棍艺熟娴,心手相应,临战时方可无掣肘,这些内容源于“势路并行、练打结合”训练模式的保障。而从理论上阐释,武术所有技战术的体现和应用,必然来自“水滴石穿”长期练习的成果反馈,以此达到提升自身对技理的认识、技能的掌握,及勇气的养成。
(五)当下启示
通过上述内容的梳理,可见——
1.长棍对抗性项目,要在项目上建立起中国传统体育的特征,必然要使其内涵与精神浇灌入中国武学的思想。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思想的孕育下,才能使其茁壮生长,傲立于世界体育之林。
2.当前长棍对抗性项目仍在尝试阶段,但由于部分外行人的意见主导,项目规则的设定上,不顾武艺原有格斗法度和人类武技,都在以“文明化”为特征的现代转型新趋势下,其以“不叫停”“原地连击连打”的乱打方式呈现在体育赛场上,造成外行人直言看不懂,内行人高呼无法看的局面!因而在项目规则制定时,内需看自身的法则,外需放眼世界看同类项目的发展路线,内外结合的发展方向才是共同努力的目标。
3.在项目技术使用上,长棍对抗性项目应发挥其“动静得宜,攻防结合”的战术思维和艺术表现力,最大程度使项目极具中西方兼备的体育观赏性。
4.运动员平日里只有大量的基础练习,加上胆气的加持,才能临战无惧。作为在日常训练中的对抗性项目,教练员必须强调“练与打结合”。
5.就使用的棍器而言,不能同长枪主扎的功能。书中记载棍式长八尺或八尺五,以明代嘉靖尺为例,一尺合今0.31至0.32米,若以0.32米为准,八尺则相当于今天的2.5米左右,这个长度能凸显“枪棍合一”的棍法特点。现在南方拳种使用的棍器大多数与此吻合,那么,在设计棍器时亦可参考书中记载。
总的来说,探寻《少林棍法阐宗》的学术与现实价值,对于中国武术棍术项目的发展,仍大有裨益。
(本文有删节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