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少林学”琐谈

◎周广荣


围绕“少林学”,我想谈三个问题:一、释名;二、辨体;三、论用。

先谈“少林学”的释名问题。阅读《少林学论文集》系列书籍时,发现大家对“少林学”的有关名义还存在不少分歧,比如是用“少林文化”,还是用“少林学”,是用“少林武术”,还是用“少林功夫”,或“少林武学”,等等。

孔子说: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,言不顺,则事不成。”命名问题往往涉及事情的成败,因此要建立、发展“少林学”,命名问题不可不慎。不过,作为孔子的后学,荀子又主张:“名无固宜,约之以命,约定俗成谓之宜。”也就是说,怎样取名无关紧要,只要为世俗接受,为人们认可,取啥名都行。同为儒家的代表人物,何以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?我觉得这里涉及传统与现代、复古与创新的问题。如果把握好两者的关系与尺度,“少林学”、少林武学的命名问题,或许会有一个比较善巧、圆融的解决方式。

从孔子的“正名”中,人们可以感受到传统的力量,从荀子的“约定俗成”中,我们可以体会到与时俱进的权变与善巧。我觉得不管是从“正名”的角度来考虑,还是从“约定俗成”的角度来考虑,“少林学”、少林文化,还有少林武术、少林功夫、少林武学等名称,都有其相对的合理性。

提出“少林学”的名称,我想,主要是考虑到少林文化有久远的历史,有丰厚的文化积淀与文化内涵,命之以学,足有彰显出围绕着嵩山少林寺而形成的深远、厚重的文化。经过一千五百余的积累,少林文化整体、真实的面目,已不易为人们认识。成立“少林学”,可以通过僧界与学界的努力,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,全面继承少林文化遗产,制定新的、合理的发展策略。命之以“少林文化”,虽是泛泛而言,但易于为普通老百姓接受。在普通老百姓眼里,“文化”一词足以包罗与“少林”相关的内容。

再来看少林武术、少林功夫和少林武学。

先看“少林武术”,武术武术,乃习武之术,这个术不仅指具体的套路与行拳运棍的方法,还应该包括形而上的武学精神,也就是说这个“术”字还包括习武之道的“道”。

少林功夫呢?单凭“功夫”这两个字,我就觉得这少林武学与禅学之间有着很深的因缘,为什么?只要以“功夫”为关键词,搜索一下《大藏经》,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,不必我再多说。翻翻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也可以看出,“功夫”指的是一种本领与造诣,也就是说“功夫”与“武术”的术字是相通的。

那么,少林武学呢?我觉得听起来更文雅,更有学术化,肯定会为学界的人们所接受,尤其是今天各位来自佛学界和武学界的善知识所乐于接受。

《出曜经》卷二十三中,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:说佛为四天王说法,二人解中国之语,二人不解。对二人不解者,佛为说昙密罗国语,宣畅四谛。虽说昙密罗国语,仍然是一人解,一人不解。对不解不解者,佛又用弥梨车语给他说法。最后四天王皆达四谛,皆通佛法。由此,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:“少林武术”这一名称易为国内的普通百姓乐于接受,那就对老百姓用“少林武术”;“少林功夫”可能会为海外朋友接受,那就对海外朋友用“少林功夫”;学者们喜好文雅、喜好高深,那他们就用“少林武学”好了。

所以,在命名问题上,不妨本着契理契机,针对不同的受众而“因机制语”。

其二曰辨体,即“少林学”以何为体?

在不少与少林学相关研究的文章中,许多来自佛学界的前辈们强调“少林学”中禅学与武学应是密不可分,虽二而一的,比如楼宇烈先生提出禅武一如、禅武一味乃是少林武学的特色所在;王志远老师则认为,禅学是少林武学的精髓。但这些观点受到来自武学界朋友的质疑与否定,认为少林武学与禅学根本不搭界,二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。看来少林禅学与少林武学的关系问题,还是存有争议的。

我觉得要弄清二者的关系,有必要先弄明白什么是禅?何谓禅学?

有位来自武学界的先生说过,把“武术”列入奥运会是对中华传统武术的一种破坏,一种放逐。这可能是不少武学界学者的观点。我倒觉得,不妨对这种做法宽容一些。禅宗常说“平常心是道”,俗话也有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”的说法。世间任何一种职业、一门技艺,在下过一番艰苦卓绝的“功夫”之后,都会达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,一种天人合一、物我两忘、色与心混而不分的境界。学术研究如此,武学研究如此,体操队员、乒乓球队员,乃至那些世界著名的足球队员,诸如大家熟知的马拉多纳、罗纳尔迪尼奥等,莫不如此。何以会达到这种境界?欧阳修笔下的《卖油翁》说:“无他,但手熟尔!”我们古代的学者也说这是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的结果。何谓志?志向、精力也。何谓神?出神人化的境界也。这种境界不可见,不可触,仅存在造作者的心里,是一种心境,一种充沛而丰盈的精神状态、精神气质与精神面貌,而这就是所谓的禅。也就是说,禅不仅是一种修行的方法,更是一种境界,一种修为。

禅之于世间诸职业及技艺,如同哲学之于其他各门科学,它是其他各门职业、各门技艺的精髓与灵魂所在。藉耕耘稼穑悟道谓之农禅,通过积学明道谓之学禅,其他如书禅、画禅、医禅,乃至我们今天所讨论的“少林武学”,可谓之“武禅”。也就是说,禅、禅学可以融摄世间诸种技艺,是世间诸种技艺的灵魂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禅应该是“少林学”的精髓与灵魂,是它的体,少林武学、少林医学、少林建筑学等都是“少林学”之相、之用。

弄清“少林学”的名、体之后,再来看“少林学”之用,即如何继承、运用“少林学这一重要的文化遗产,使其在新时期得以发扬光大,焕发出更为强劲的生命力。用句当下时髦的话说,就是“少林学”的发展策略问题。

从不少学者与专家的论文中,可以看出,不少人都比较关心“少林学”的继承与创新问题。比如,中山大学的康保成教授讲到的保守与开放的问题。来自武学界的各位先生,之所以反对将武术列入奥运会,恐怕也是因为担心此举会使武术的传统丧失殆尽。我觉得比较稳妥的办法应该是,在全面了解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。对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,我们不妨从不同的角度来考量。

近代著名学者与诗人闻一多,曾经把新诗的创作,形象地比作“戴着镣铐地舞蹈”。这里的镣铐,是传统诗歌中所谓的韵律。同样,如果我们把传统看作一种枷锁或镣铐,创新应该也是一种“戴着镣铐的舞蹈”,即不违背传统,顺应传统,在面对传统时能够应付自如、游刃有余的创新境界。当我在阅读汤用彤先生的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的时候,有过这种联想;在阅读方立天先生的 《中国佛教哲学要义》的时候,也有过这种联想。同样,我在看方立天先生、楼宇烈先生、魏道儒先生等前辈学者对少林学的阐释时,也有这种联想。他们都是从传统中走来的“戴着镣铐的舞者”。就是这种“功夫”,这种“境界”,使他们能够善巧、圆融地处理传统与创新的关系问题。也就是说,创新应该是在深知传统之基础上的创新。

如果我们把传统看作是一条河流,创新应该是顺着河床自然延伸的结果。但换一个角度来想一下,作为一个受传统文化熏习的造作者,想跳出传统的河床,可能吗?传统已经融进了我们的血液,融进了我们的骨髓。因为最近在看天台宗的典籍,使我想到了智者大师。智者大师在阐发自己的思想学说时,常引经论为证,但对他来讲,引经引论只是一种方便,是表面上对传统的继承,是为了使听者与受众生信。所以,他在《四教义》卷一中说:“处处约名作义,随义立名,或有文证,或无文证。若有文证,故不应疑。无文证者,亦须得意。”文证,即表面上的继承传统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“得意”。因为得意,他可以把当“成就”之义讲的“悉檀”,解释为遍施。因为得意,他可以把继承南岳大师之说,把《大智度论》中的四十二字门与天台禅法中的六妙门、菩萨修行之阶位、法华之开示悟入佛之知见等贯通起来,并加以圆融地解释。

何谓得意?我觉得应该是,当修行功夫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时,一种游刃有余的心境,即上面所说的禅、禅境。当智者大师把自己的身心,全面融入中国佛学的这条河中时,他想背弃传统而创新,恐怕也不太可能了。

跑得有些远了,还是回到“少林学”的发展策略上来。我想,只要有坚实的传统做基础,许多创新都应是可以接受的。我想说的是,传统不仅仅是指一种确确实实的文字记载,比如虽然唐代的碑铭没有提到武学,历史上也没有禅学与武学直接关系的记载,但我们何必拘泥于文字记载呢?因为现实中的“少林学”就是从传统的河流中流淌出来的,它怎么会轻易地流淌出传统的河床呢?这里,我们不妨学一下南岳大师解释“四十二字门何以能与四十二阶位时匹配的做法”:“此是诸佛之密语,表四十二心之位。若学问人多疑此语,谓《大智论》无此释。然龙树释《大品经论》有千卷,什师并略,何必无此释也。”我们也可以说,古籍浩渺,历代载籍传世者,百不余一,历史上未必没有直接解释少林禅学与武学之关系的文字。至少,在今天的“少林学”中,禅学与武学是二而一,禅武不分、禅武一味的。

于是,我这样理解“少林学”的创新问题与发展策略问题:只要契理契机,任何创新都不妨尝试一下。仍以武术为例,中国武术可以纳入奥运会比赛中,少林武术的功能也不妨大大扩展:可以用来参禅悟道,也可以用于强身健体;可以用来修身养性,也可以用来防身止暴;还可以用来表演娱众,甚至可以拉到国外去赚些美元、欧元,拿回来更好地发展“少林学”。当二胡开始用来为京剧配乐时,有人大呼这样做会丧失传统,失去京剧的原汁原味,但最后的结果是二胡变成了京胡。“少林学”是不是也可以汲取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与传统,来获得创新与发展呢?这个问题还请释永信大和尚及有意发展“少林学”的专家学者留意。

(本文节选自《少林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。)